通州有个存在主义诗人
在北京通州一处地下通道,李源日复一日呐喊,叫卖他的诗集。 罹患脑瘫的李源朗读时,需要动用全身的肌肉和力量,形容激动却依旧语焉不详。十多年,李源和他的诗歌摊位在北京生存,成为城市的一则童话。
通州北苑地铁站旁的地下通道,李源的诗歌秀会在傍晚上演。
准备从午后开始,大部头诗集要装进绿色的行李箱,一箱十几本。李源拖着行李箱步行10来分钟,到达北寺村北口的公交站搭乘通2路,40多分钟,终点站就是通州北苑地铁站。李源常在上午思维活跃时写诗,或剪辑前一天拍摄的视频素材。
地铁站A口的地下通道是李源来北京后卖诗的根据地。这里人流量大,凉快,回声响亮。放下行李箱,敞开,里面就是精装诗集。李源将自己的立牌靠墙固定住,卖诗的摊位,李源的舞台就支起来了。
李源手拿一本诗集,站定,然后挥舞着右手,将眼神投射到天花板。开始叫卖。“我是地下通道有名的疯子。”每个字都被拖长了音。
脑瘫的症状使得李源发出的声音相当含糊,因此,他几乎是喊出来的。偶尔,他看向路人,眼神渴求地问道:“你们有读诗的情怀吗?”喊到激动之处,他身体后仰,双臂展开,来回踱步。
步履匆匆的行人少有停下。有人被他激动的情状吓到,路过时,压低头颅不曾抬眼看。李源在诗里写道:“每一个匆匆走过的人,我要惊扰冷漠的你。”
李源是广西人,不到一米六的个头让他在人群里很不起眼。因罹患脑瘫,他自小说话比普通人吃力许多。平常语句发音,会调动下半张脸到脖子的大部分肌肉,且需要身体其他部位配合发力。表达强调效果时,声音要从胸腔里酝酿,发出的一刻,胸膛往前一拱,挥动手臂保存平衡的同时,脑袋也得跟着重重点一下。
竭尽全力,人们才可以在人流湍急中听清他的叫卖。起初,李源因口齿不清感到沮丧,经年累月后,他习惯了。如今他全情投入叫卖,不管别人是否觉得自己古怪、滑稽。“这是我写的诗,买不买没关系,可以读一读。”他挥舞四肢对着人群喊道。
偶尔有人停下来,不买,翻着看看,也能让他高兴很久。“对方愿意为我停下几十秒,这就够了。”他说,让自己满足的是“有人知道我写诗,和在北京卖诗的兴奋感”。
2019年,李源曾靠卖诗每月收入一万元左右。眼下诗集不好卖了,只能达到当时的三分之一,有时候一天都卖不出去一本。他知道薄利多销的道理,但还是坚持按标价108元进行售卖。
“诗歌不能贱卖。”李源说。
李源曾在家乡广西贺州卖诗,一样竭力地叫卖却没有人驻足。李源调侃说:“在小城市卖诗是会被城管驱逐的小摊贩,在北京就是艺术家。” 一度他接受父母的安排,在老家一处事业单位看图书馆。那份工作里,他发现自己置身无人问津之地。
“那里的人都打麻将,没有人看书”,回想起来,李源觉得那份工作有些荒诞,“没有人看得见我、在意我”。李源希望借助文字让他人看到自己,可在家乡没人在意文字,也没有人拜访图书馆。
在贺州,李源度过了卑微而愤懑的童年。1986年,他出生于在一个工人家庭,8个月大时诊断出脑瘫。自小父亲就要求他上普通学校,李源在上小学时发现,同学们嘲讽地模仿他说话,学他走路的姿势,还嘲笑他是傻子。他的座位不是被安排在门口,就是在放着杂物的角落。五年级时,班主任更是直言希望他转学。他频繁感到愤怒和郁闷,常常回家质问父母,为什么自己会遭遇这一切。
随着年龄渐长,变得沉默的李源明白:周围的人并不接受异样的自己。
李源的第一首诗写于2001年,他上初一。那首写四季的诗遣词造句稚嫩,但得到了一些表扬。微小的激励带来了少年梦寐以求的认可。文字如同一根救命绳索,让李源萌发了对未来的憧憬。
中学时代的李源想了一段时间,跟父亲说决定当个作家。他的父亲觉得很妥当:“保尔柯察金、张海迪都是残疾人。”此后,他的履历开始有了一些文化类称谓。高二,李源加入贺州市作家协会,高三,他加入世界汉诗协会。后来,他又北上进京。
初到北京,李源当诗人的想法还不算明朗。他写小说,尝试过创作青春文学。但他很快发现,小说创作起来需要耗费精力建构叙事,相比之下,十几分钟就能创作出一首诗歌来。
2010年,在小学母校的资助下,李源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《时光隧道》。
出版了诗集的李源尝试在北大摆摊,学校保安驱赶他,双方玩起了“猫和老鼠”的游戏。半年下来,他只卖出了300本。被驱逐这件事,使得李源后来的想法愈发尖锐:“我就是来讨伐这个不读诗的时代的。”
卖诗的摊点南北辗转。2018年,李源结束了贺州图书馆管理员的工作重回北京。摊位搬到通州北苑地铁站旁的这条地下通道,终于安定下来。
“卖诗是为了存在。”卖诗的收入是李源在北京生活的全部凭据。
为方便出摊,他租住在宋庄的北寺村。不足20平方米大的房子被隔成一室一厅,没有厨房,上厕所需要去几十米外。房间里很多物品都蒙上了灰,东倒西歪地填充在各个角落。只有靴子摆放得整齐,一双价值大多都在600元以上。长短不一的靴子们排队似的,从墙边延伸到窗下。
脑瘫病症弱化了给李源的四肢,使他行走也不甚爽利。可他爱靴子。写诗后尤其迷恋:“没钱的时候买不起,后来有钱了就疯狂买靴子。”
李源愿意留在北京,留在通州北苑的地下通道。这里有人会听他呐喊,也有朋友们支持他的想法。李源很看重他在宋庄的朋友们,他们聊理想、艺术、七情六欲。朋友们也认可他。有时走在宋庄的路上,朋友会大声介绍他:“这是我们宋庄第一大诗人。”
甚至附近中国传媒大学的学生也离不开他。差不多每半年就有做作业的学生找到李源,给他拍纪录片。流浪诗人的形象,在行人匆匆充斥忙碌气息的地下通道里,固执地呐喊,叫卖理想。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抓人主题。
只是苦了传媒大学的老师,他们会在纪录片作业展示的课堂上,看到熟悉的李源时苦笑:怎么又是他?
今年春天,李源在宋庄举办了自己的新书发布会,嘉宾全是自己的艺术家好友。他兴致勃勃地提起朋友曾夸过他:诗能与余秀华并肩。他转述这话时,忍不住带着笑意。不过他顿了顿:“我和余秀华没有可比性,各有各的好。”
入夏后北京的太阳毒辣,气温一度超过40度。李源依然穿靴子。只是热浪下街上行人渐少,李源好几天都不去地下通道,转而会在傍晚出门,骑车到宋庄艺术市集,在傍晚人多时叫卖诗集。
气温降下来,李源还是回到通州北苑的地下通道。那里四面回声,会让这位存在主义诗人的声音更加响亮。
撰文 | 吴向娟
编辑|温丽虹